大千落日山海上人民资讯

2023/2/11 来源:不详

「本文来源:扬子晚报」

壹·潮生

[北川小镇]

八月的清晨像一颗薄荷糖,入喉微凉,然后慢慢在胸腔里漾开来。趁暑气还未逼近山林,我帮浅睡的外婆盖了层毯子,之后独自挎上竹篮,踩着雨靴外出择菜。沿途虫鸣窸窣,不同饱和度的绿意跃进眼眸。经过青时包子铺的时候,我看见半虚掩的门后,包子婶捋起袖子嚯的一声搬起六层笼屉。

“早啊,包子婶。”我朝她喊道。

包子婶姓张,不是北川人,年轻时常年跟着她的黄梅戏组跑班子。原本打算一生潇洒与黄梅做伴,直到某天遇见了她的刘叔,从此结束十年梦旅生涯,与他一起扎根于此。因为开了个包子铺卖早餐,镇上人都喊她包子婶。

从堆得高高的笼屉旁歪头,她看到了我,笑得眼角皱纹深深的:“诶,黎丫头,我等下卖光去找你阿婆玩啊!”

我是洛黎,和外婆一起住在小镇最里面那家大院里。从小被人抓着辫子嘲笑:“洛黎没有爸妈,她是垃圾桶里捡来的野孩子!”当我憋着一肚子委屈跑回家拽住外婆的围裙问,为什么别人都有爸妈?你把他们藏哪儿去了?外婆正在剥大蒜,沉默了几秒,蓦然转身揩掉我的鼻涕泡儿:“谁欺负你了?外婆找他算账去!”然后薅起一根擀面杖就拉着我出门。

那时的我努力跟上外婆的步伐,觉得全世界的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从此没人再敢惹我。

外婆做事雷厉风行独来独往,独自耕种田地养活这个家,独自把我拉扯到而立之年。如果不是有包子婶这个朋友,在这样的山林小镇几乎要与世隔绝。

于是我也挥挥手回应:“好嘞,我先去田里望望噢。”

昨夜一场急雨,地里的庄稼长势很是讨喜。黄瓜茄子正当季,便想着剪几只回去清炒着下饭。绕过西红柿田有几排秋葵,秋葵之后是葡萄园。大抵是前几日雨水不够,剥开套袋尝了一颗,酸得直掉眉毛。

眼看着竹篮快装不下,我掂量掂量,足够请张婶吃顿大餐了,便哼起小曲儿,沿田埂走着思量今天要干的农活儿。天色亮堂起来,日光熹微透过林间罅隙漏下来,一路树影斑驳。

推开木门的那一刻,我瞧见外婆正蹲在井边淘米。压水的动作娴熟得很,只是端着淘篓子捡沙砾的时候,凑近又移远,然后再凑近了看,弄不出个什么名堂来。我卸下竹篮,看她蹙眉眯眼,整张脸皱成一团叉烧包。

以前轻而易举的活儿在她老了之后变成沮丧的源头,日复一日提醒她已不再年轻。而我也和村里大多数小孩一样长大,慢慢接手家里的事,像现在这样扶她坐到石凳上,然后接过淘篓子。

她瘪起嘴,像个风干的柿子。

把米倒进里锅,加水,加盖。外婆坐在灶头后面点火烧麦秸,时不时拿起蒲扇扇两下。“开始烧菜了啊。”我招呼一声,外婆开始往外锅加麦秸。有时候麦秸不够,我会去后山砍一捆芦苇杆,地里的毛豆杆和蚕豆杆,运气好的话能捡到粗大的枯枝。

简单炒两个下饭菜,再加上菜柜子里有盘炒梅干菜,夹一块腐乳,大功告成。

这里的生活简单而自由,无非是自给自足,耕田种地照顾一日三餐。闲时走亲访友顺道换几样罕见物来,忙时一天到晚都在田里。偶尔,包子婶会来串门,像今天这样。

“诶哟,幸好我来得及时,喏,特地给你们留的两个包子!”她走过拐角,高举手中的战利品,嗓门老大,一瞬间鸡鸭鹅乱了阵脚瞎叫唤,小黑狗也闻讯出动。包子婶更大声了:“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还叫,还叫!”小黑狗呜呜两声,乖乖坐在外婆身旁。

外婆舒展了眉头,欢喜起来:“什么馅的?”包子婶神神秘秘:“神户牛肉!“外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擦擦围裙用双手去接,放进嘴里那一刻还要嘟囔一句:”是从神户寄过来的噢……“

趁她没注意,我顺手接过她的活儿,任包子婶拉着她去院里阴凉处谈天了。

刷完碗筷,我撕了一夜日历,发现今天是难得的闲日子,任万物生长。不时有包子婶几句采茶调儿传来,还有外婆爽朗的笑声。眼看着时日尚早,我回屋里拿出几张素描纸和画笔,背着块木板出门了。

简单枯燥的山林生活中,能趁闲抓起画笔是我存活的动力。忙完一个阶段的农活,悬在心上的巨石也就放下了,当又一阵晨风吹过,我便背上简易画架,去追逐那阵风,用画笔描绘这个小镇的方方面面。

青砖红瓦,檐下莺巢,朝露晚星,春时雨,秋时叶漫山,这个村庄每一处风景都曾在我笔下停留。小镇只是日复一日的情绪重复,唯有拿起画笔的时候,我才能抛去一切,成为我自己。

临近正午的阳光飘在眼皮上,留下短暂的幻觉。

外婆说她干了一辈子的农活,早已褪去对生活的渴望。她这茫茫一生,只适合留在这山林小镇,守住那个家。但有时候我又能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落寞,无法言说。

我也经常会想,到底什么才是最适合一个人的?

[东京银座]

我叫乔山海,梦想是当一名名震古今的小说家。从小拜读村上春树的大作,为了完成一篇小说,我独自来到东京,感受身在异乡都市的喜乐哀伤,就好像活在《挪威的森林》里,过着渡边的人生。

为了沉淀经历寻找思路,我一直在路上。从银座大厦出发,乘上地铁丸之内线去往新宿,在花园神社看一场表演祭祀,再坐上远途大巴去山阴海岸。沿途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我身为旁观者有着最清醒的姿态。

我曾在大巴上看见一个眼妆浓艳的女子,披着一层薄薄的纱衣,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东京27℃的夏天正午,她若隐若现的低胸装和短裙尤为惹眼。逐渐满载的大巴一路颠簸,窗门紧锁,空调却形同虚设,空气沉闷得想要把人吸进去。

隔着老旧大巴发出哐当哐当的噪音,我听见后面有隐约的抽泣声:

“求求你们不要放弃治疗,妹妹她还小……”

“手术、手术的钱我已经在凑了,就差二十九万,只要、只要我……”

我忍不住望过去,劣质睫毛膏晕脏了她的眼睑,灰黑色的液体极速滑下,又被口罩严实地兜住。汗水沁出额头打湿留海,蒸发的汗味儿流经我的胸腔,又溜进其他人的体内。

“我说了会凑到钱,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原先昏昏欲睡的乘客瞬间没了困意,朝她投去怪异的目光。

可能是循环的空气让我心生厌恶,车门一打开,我就落荒而逃。

我告诉自己,路人而已。

海边的夏夜没有萤火虫,有的只是奇形怪状的海藻,带着点腥味儿,随着海浪一波又一波冲上鼻腔。我裹起睡袋,躲在废船阴影里沉眠,思绪飘向未来与过去。梦里也有涛声阵阵,初夏的水汽缓缓蒸腾。

从都市浪迹到森林神庙,最后栖身于荒野海边,是一种无形的浪漫。

也有例外。那天我拿到了第一笔自由稿费,饱餐一顿海鲜,留下生活的底钱,还剩下很多。于是我收起睡袋,去电影院待了一晚上。乡野路边的小众影院,临时加场的午夜电影《爱乐之城》,整个场内除了我就只有一对情侣,坐在我斜前方。

男子是干净的寸头,女人是蓬松的低马尾,遮挡了我看他们的大部分视线。从电影刚开场,他们就在叽叽喳喳聊天,小声讨论剧情。虽是小声,但在这空旷的电影院里被我敏感的耳朵收得一清二楚。

“米娅试镜结束,瞬间掌声雷动。以为万事顺利,却在后台休息时,不小心听到评委的嘲笑和不屑。内心的城堡瞬间坍塌,她一气之下掉头就走。”

“然后呢?”

“塞巴斯蒂安前来道歉,却撞见米娅正在搬家。她决定回到原来的地方,坦然接受自己。这座城市太拥挤,有太多失望和沮丧,而她只想好好生活。”

“那不当演员啦?”

“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坠入现实的泥淖。”

“……”

不得不说,从一个小说家的角度来看,这位男子的文学素养很不一般。能顺着电影情节归纳走向,还不忘设置悬念。但这对于享受私人空间和渴望安静思考的我来说,确实有点多余。

头顶的中央空调吹得我头皮发凉,我忍着怒火看到尾声,终于男子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好像是才看到我一般,愣了片刻。接着他向我走来,递来一支烟:“不好意思,我未婚妻看不见,略有叨扰,十分抱歉……”我看过去,女人散下了头发,身影有些许落寞。

昏黑的电影院,男子的眉毛浓密,好像要连到眉心。他送了我一个大鱼图案的钥匙扣,我一直带在身上,从京城走到乡野,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所幸东京很大,怎么也走也不至于走遍。

仅靠零散短篇获得的微薄稿费毕竟不够。经历沉淀得差不多了,我开始写长篇,带上简历成篇大量地向杂志社投稿,想找一家杂志社与我长期签约。国内的文凭再加上不断丰富的文笔,我有信心,只是回信在途中有耽搁,来的慢了些。

村上先生为了诺贝尔文学奖愿意等15年而笔耕不辍,我只是递交了三个月,我不着急。

贰·远方的诗

[北川小镇]

每当农活收工,各处升起的炊烟也渐渐散去,家中盼归的人陷入困意,这样宁静的夏日傍晚适合闲聊,就着小酒喝到微醺。

小镇除了电塔,只有我一家拥有三层别墅。山风阵阵,三楼的阳台铺上凉席,坐着就能让目光穿过门前那棵桃树,望见天边橘子味儿的黄昏。翠蓝色夜幕翻起一圈圈火烧云,在翻转的枝叶间静静淌过。支起矮桌与小吃,从旧橱柜里拿出去年酿制的梅子酒,还未掀掉那层隔尘布就有醇香扑鼻而来。

外婆不胜酒力,常常是一杯还未见底,脸上便升起了两抹红晕。酒过三巡,日常琐事也聊够了,她会褪去平日里的倔强与孩子气,整个人陷入温柔和感伤中。眼神飘忽,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说:“怎么阿黎一眨眼就这么大啦,外婆还记得,你才这么高的时候……“她伸手比划,”天天和我嚷嚷着要找爸妈……”“我哪有天天嚷嚷!”我把下午刚做的桃酥饼推到她面前,她顺手拿了一个,慢慢啃起来,“你当时还那么小,外婆怎么忍心告诉你那些事呢?”我放下酒碗,一时无话。

其实我见过妈妈。

那天恰好是星期五,学校放的早,我从小卖部回来的时候,家里多了三个人。那个脚踏红色高跟鞋的女人我认识,外婆经常抱着她的照片哭。还有一个男人牵着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女孩穿着绣着亮片的白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到我背着书包在门口踯躅不前,外婆忙走过来小声说,他们是来修电视的。我看了一眼小黑屋里积了好几层灰的电视机,点了点头。

那个男人不太利索地爬上屋顶,边捯饬天线和大锅边往下面喊:“好了吗?”于是在外面扶着梯子的外婆也往屋里喊:“好了吗?”我在屋里紧张地攥着遥控器,死死盯着屏幕从雪花变成黑白,然后是彩色,最后又变成雪花。

我无奈,向外婆投去求助的目光,却撞见那个高跟鞋女人在和外婆说话。我把电视音量调到最低。

她说:妈,我们明天得回城里了,孩子过不惯山里的生活。

她说:妈,洛黎这丫头就还放你这儿吧,我接过去的话,孩子他爸又要不开心。

我把人物关系猜出了个大概,然后很冷静地把电视音量一格一格调大。在时间缝隙中,我依稀听见外婆说:滚,阿黎本来就不需要你们。

等夜色溜进家门,电视机还是一卡一卡的,但至少有了画面,只是白娘子从来没完整唱完一首歌。我点燃煤油灯,那个女孩恰好走进来,这次发光的是她手里的电子屏幕。她环顾四周,最后选择坐在床沿,手指划着她手里的东西。

这就是城里的小孩吗?穿着我做梦也不敢想的漂亮衣服,玩着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坐在她旁边,我隐隐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和山林间任何一种花香都不一样。她好像比我高一些,手指白皙细长,而我的手已经生了好几个冻疮,用不了几天就要溃烂。

察觉到我不太友善的目光,她抬头,眼神直直撞向我:“你也要?我……我问问我妈能不能给你玩一会儿。“然后她下床,拍拍屁股上的灰,飞快地跑出去,像是逃离这个地方似的。

我盯着电视屏幕呆呆地想,语文老师刚教了修改病句,“我问问我妈”,她说“我妈”,这个“我“字,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那天晚上,院里圈养的走禽总不安分,直闹到半夜。外婆把房间让给了他们仨,和我睡在一起。“找什么爸妈呀,有外婆就行了。“外婆轻拍我的背,说着梦话。

“找什么爸妈呀……有外婆不就行了吗……“十年后的现在,几乎是同一个傍晚,外婆说出了同样的话,眼角的泪在月光下闪烁。

在大多数时候,外婆喝醉了,哼哼着自言自语都是带泪的。只有提到外公的时候,她才会止不住地嘴角上扬,眼底盛满细碎星河。

外婆与外公相识于一九六七年,日本神户。当她作为第一批交换生独自奔赴神户大学,第一次跨上异国土地,那种满是樱花的春日眩晕感一涌而来。凭着记忆中老师指挥的路线,她拎着大包小包在各大街头奔跑,很显然,结果是迷路了。

那个年代没有电话,她急得团团转也没办法,只好把包往地上一扔,躲在人家屋檐下哭。然后据她所说,外公“突然出现”,问她“嘿,你怎么了?”然后她一看,人家校服上正写着“神户大学”呢,赶紧抓住机会缠着他一起去学校了。

之后便是偶像剧般的情节,外婆不了解日本,外公便带她吃遍神户,寿司,神户牛排,火山咖啡,温泉蛋拌饭,生鱼片刺身……外婆也经常和他聊一些山里的趣事儿,久而久之二人很自然地谈恋爱,毕业后结婚。

外公和外婆一起回到山里。

“后来呢?”我问。

外婆眼里没了光,“后来啊,他和我说,小镇很好,就是太小了。他待在这里总有一种感觉,像是候鸟被关在笼里,时间长了,总要回去的。他让我等他回来。“

“回不来了。”良久,她感慨,将第二杯梅子酒一饮而尽。

扶外婆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她好像说了些什么。待我俯耳去听,却只听见她浅浅的鼾声。我又喝了两杯,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我也时常有那种感觉,像是候鸟被关进笼子,无论怎样呐喊都没有人听见。日本神户是什么样子的?是那些偶尔过年回来住几天,年后不多久又搬走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口中的“大城市”吗?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

我曾费尽心力去听关于大城市的零零碎碎,想用画笔描绘,握起笔却不知从哪画起。或许只有亲眼看了才知晓吧。

银白色月光照进老化的窗棂,我有种莫名的时空交错感。

日落·黄昏

[东京银座]

“乔山海先生:恭喜您达到旧潮文学社的签约标准,请于下周一早上8:00前来签署协议,具体地址以及相关信息以发至预留邮箱,请注意查收。”

深夜十点,午餐随意解决的生鱼片被消化得干干净净。一如往常,我去了合租房楼下的面馆,即将打烊,老板总是乐意以最低的价格加菜。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我正往里面加辣椒酱,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我通过了?

确认这不是整蛊信息后,一股热血直直涌入脑海,拉面的热气熏的我快要流下泪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走在东京的街道,从夏天走到秋天。我待在这里的所有时间,在那一瞬间变得意义非凡。

合租房位于城市边缘,老小区内一条昏暗的长廊,十几号人挤在一起生活。甘愿住在这里的除了一些无孔不入的蟑螂老鼠,数目一致的还有像我一样苦苦挣扎的上班族。在这里起早乘坐电车去市中心,比在市中心租房要优惠的多。

只是墙壁的隔音效果不好。每到深夜十一点半,他们陆续下班归来,清清空空,乒哩乓啷,没有丝毫克制,拥挤而忙碌的生活让人们无暇顾及其他。更令人心烦的是每当我在熟睡中恍然醒来,听到的都是隔壁小房间传来的奇怪律动,男子粗犷的声线和女子低低的喘息。

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之后,我比谁都要清醒。

村上先生对性与爱的描写有种近乎执着的迷恋,佐伯失去爱人而迷失自我,青豆失去好友而空虚难耐,人的孤独就像一种慢性毒药,慢慢侵蚀着每个独行之人的身体,五脏肺腑。所有能和孤独搭上一点边的情感,最后都可以被宣泄于性与爱。

但孤独是不可避免的吧。我曾无法理解村上先生对性过于真实直白的描写,总认为人若有梦,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但当我心烦意乱戴上耳塞后,又不免对隔壁的动向心生好奇。

或许只是没到时间。独自穿梭在银座街头的我,是否最终也会到达这样的结局?我也会遇到那个,和我一样努力奔跑的人吗?

躺在床榻上,想着想着,外面淅淅沥沥又开始下雨。

我极度讨厌这里的梅雨季。因为地势偏低,弄堂整个梅雨季都散发着一股腐朽的霉味儿。公用澡堂天花板长满霉斑,厕所间纸篓里的卫生纸经常腐烂发臭,却无人清理。我有好几次试图呼吁大家安排一个值班表,刚出口的话却被沉闷的空气梗在喉头。

算了,我想,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

妈,你听到了吗?我会离开这里,去往更好的地方。

梦里的她不说话,只是坐在田埂上望着天边。麦穗托着夕阳,风把万物摇曳出柔和的光影,幼时的我坐在她身旁,瘪嘴托腮,因为错过了迪迦奥特曼的变身而闷闷不乐。但她屏息凝神,好像在等着什么。

等到落日隐去身影,最后一抹橘红色散尽,妈妈叹了口气,“他不会回来了。“

“山海,你爸不会回来了。“

但那时的我极其不配合,心思都在田间零散的光上,“有萤火虫!“我蹦蹦跳跳跑过去。流萤飞舞,星河鹭起,这是我至今见过最浪漫的场景,而妈妈坐在那里,看我乐成刚出炉的爆米花,眉目也舒展开来。

要是当时懂事一点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在妈妈被夕阳映照得流潋的眼里,看出隐藏在眼底的,深深的绝望。

乡镇时光在我高三那年变得迅速而魔幻。妈妈被检查出肝癌晚期,每次见她总是嘴唇发紫,眼眶浮肿。接着开始上吐下泻,没有心力去做其他事,却还是迅速消瘦下去。医院治病,我发了疯似的寻找父亲的踪迹,渴望从他留下的一星半点中找到他的去向,无论是情感羁绊还是法律制约,只要让他施舍一些钱给妈妈养病。

可是没有办法,这个镇上所有人心照不宣,对爸爸的现在与过去缄口不言。我搁置了学业,放弃了未来,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妈妈光速老去,最后在我怀里前咽了气。

他们终于肯放出信息,找回我的父亲,远在香港做秘密交易的大老板。葬礼举办得豪华而隆重,我没有任何情绪,穿着丧服混在人堆里听他抽泣,听他忏悔自己的过错,把我的抚养任务尽数揽到自己身上。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吗?

“山海,这样吧,你和爸爸一起去香港生活,刘阿姨人很好,我们一家都不会亏待你的。高考没意思,学着和我一起做事吧。”

我冷冷地望着他,眼神快要把他望穿。

后来我没有接受他安排的未来。我在镇上读完高中,去了一个还不赖的大学,毕业后来了东京。写小说赚的钱不多,但我是自由的,他每个月打来的钱我一分都没花。我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活出一番天地,当初没有求到的东西,我现在不要了。

妈,你可以听到吗,我用梦想养活自己。被东京最好的文学社签约,这就是我梦想成真的第一步。

文编:韦妍

美编:刘忠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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