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宿老乡家下
2023/6/8 来源:不详一梦醒来万事空,对明镜愁恨不减,白发徒增。只好躲到峨眉山,做个世外高僧,任世间冷冷清清……
都云作者痴,满纸人云亦云荒唐言。
续接上篇图文的叙述,作者仅仅做的,只是将方言转换成书面语的第一人称文字叙述……
桫椤树那年的一天酷热夏夜,正是农历月初,天上无月,夜空缀满繁星,星空下的大山、旷野、村庄轮廊缥缈,除了远远从黑暗中传来几声鸡啼犬吠证实这个人间还有声息,连夏夜平素聒噪成一片的鸟语虫吟不知何故齐齐失了声,这反常的夜晚寂静无声,暗无天日如没入水中。
凄惶愁苦的深夜,有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背着一只平时用来装猪菜牛草的大背兜,疾步穿行在两边碧绿稻田的田埂上,这条行踪诡秘的幽黑影子穿着破破烂烂,汗臭的衬衫前胸后背都缀着补丁,纽扣只剩下衣领上的那一粒,门襟四粒中的一粒,其余的用草绳系拢,要么干脆任它敞着。村里做庄稼的汉子缺吃少穿,那还顾得上讲究风度仪表。一家大小挣扎在饥饿的水深火热中,除了设法把肚子哄饱,天下似乎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黯沉星光下的田野似蒙上了一层黑幔,白天清楚明白尺把宽的小路田径在夜慕掩盖下好像消失了。你瞧他在黑暗中如长了一双猫科动物的夜眼,身轻如燕,脚下生风,对脚下昏暗不清的小路了若指掌,毫无差错。可见这条影子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山民。
这条在夜色下紧张潜行的黑影是时年即将年届不惑的父亲,他心里布满了愁云,眼前无边暗夜般的无望生活将这个苦命男人逼迫到了铤而走险,可能身败名裂的田地。
常言道饥寒起盗心,父亲往上追溯几代都是穷人,世代都是老实巴交的本分人,纵是饥饿苦难在逼良为盗,他也没有胆识做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只能做个偷瓜掐菜,顺手牵羊的小小蟊贼。即使是小偷小摸,他也要讲究盗亦有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在夜深人静时翻过村前这座大山,下山后还嫌近,再向前摸索了四五里,眼前是一大片庄稼地,庄稼地里长势茂盛的黄豆还未成熟,黄绿错综,乡下称这个时候的黄豆叫毛豆角,星光下分辨不清颜色和豆果荚的肥厚饱满。父亲放下背兜,屏住呼吸四下张望,四周都无异常动静,再伸手拨开叶片再探下去摸捏豆荚,碰上又肥又满,心里中意的就开始下手。
他不是一个又一个地去采摘豆角,这样效率低下,何况夜深黑成一团手指有几个都看不清,他采取的是掠夺方式,是只要手掌触探到毛茸茸的豆角是满意的,就伏下身子,将镰刀伸到茎杆根部,贴地将整棵连枝带叶割断,夹在腋下,前进或后退几步再探下身子抽检,碰到中意的再次放低身体,或者蹲下,伸出镰刀,豆秸秆在锋利刀锋横过之时,应声而断。
长江上游的黄豆苗父亲割掉一把并株毛豆隔开几步距离再割,他认为这样没有紧挨着密集下手就不易被发现这块地曾被偷儿光顾过,父亲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偷”,亏他还是个三四十岁的老把式农民,可能在那个夜深人静的特定时刻,心虚又紧张,蒙蔽了心智,会有这样掩耳盗铃的弱智想法。
镰刀一开始是夹在腋下,夹不下了再转移到怀抱中单手作业,收获越来越多需要双手环抱时就转身放进进背兜里,这样一来二去,最后连背兜都装满了。
二三十年前农作物产量低,毛豆荚果连枝连叶,父亲结实地压紧了一背筐,真正能充当口粮的青绿色豆粒可能还不到五斤,这五斤可以充饥肠的食物毛重不下一百多斤。一百来斤的负重徒步一二十里距离,翻山越岭,对于长年累月在山区种地为生的青壮农民来说,那是稀松平常不屑一提的寻常事。但这“稀松平常”前提条件是肚子里油水充足,不闹意见不抗议。
那一晚的夜饭父亲只吃了半碗没有油星的瓜菜,折腾了半夜,早已饿得头昏眼花!
忍饥挨饿,夜半三更做贼,天下大概没有比父亲更悲惨的偷盗了。他背起满载的大背兜,使尽力气直起身来,直觉得眼前黄的,红的火星飞乱舞,倏地一黑,没等他迈出第一步,就像一棵从根底锯断的桉树,直直地栽到在原地,好半天才恢复过来,全身豆大冷汗直冒,有过一次教训,他再一次背起来时先将双膝跪在地上,调整身体弯曲度和姿势再慢慢运力,动作放缓,一点儿一点儿让背兜离开地面。
再一次直立起来虽然双腿在颤抖,但不会再毫无预兆地一跟头摔下去了。父亲折了一段树枝借力,累得受不了就将背兜靠在斜坡坎上稍事休息,背上的东西可是见不得人的“赃物”,他不敢从容走大路,专拣那些乱石、沟坎、杂草灌木一人多高的没有路的地方上山、下坡、淌水过河回家……
父亲摸黑负重跋涉,推门进屋,雄鸡报晓都唱过头遍了,他身上的破衬衫让树枝,荆棘擦蹭得千疮百孔,既然衣裤都擦破磨穿了,皮肉之苦岂能幸免,父亲从头到脚,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小血珠,仿佛是受了酷刑。
他顾不上这些小伤口,在堂屋先放下背兜,点亮油灯先去看一下饿得昏死一次的大儿子,见儿子呼吸均匀,睡得正香,见妻子儿女都在平安无事地酣睡,三十几岁的男人长舒一口气。急急忙忙钻进灶房,往大铁锅里添进半锅凉水,加进去几匙盐,灶膛里升起大火,再将背兜搬进来,也不清洗,也不摘除豆叶,将青绿色的豆秸杆连叶带荚角按进蒸气腾蒸的生铁大锅里……
南方山区梯田繁星满天的下半夜,灶房里蒸汽弥漫,烟雾缭绕,豆香绕梁,大铁锅里热浪翻滚,沸开的水中毛豆煮熟了。
三个小人儿迷迷糊糊爬起来,头发枯黄蓬乱,脸未洗手也不洗,各自抱了一小捆枝枝杈杈的毛豆秆一屁股坐在灶间柴草堆上,手忙脚乱,边摘边挤,一刻不停地准确无误往小嘴里送。高蛋白的新鲜毛豆尽管也是少盐没油,可比那些刮油的瓜菜可口多了。发育不良,长期半饥半饱的三个孩子动作飞快地吃着,小脸蛋花得像上了戏妆,还不时偷眼瞧一下大锅里还剩下多少。
妻子也在吃着,也不问这些豆角的出处。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自家男人,自己可怜的丈夫头发上还挂着草屑,身上破烂肮脏像一块抹布的衬衫、脸脖上、露在外头的胳膊、手掌、小腿到处布满了细若发丝,渗着血迹的伤口。女人一边吃一边抬起手臂偷偷擦泪。
白昼天气炎热,田里的水稻渐渐由青转黄,
空瘪的稻穗也渐渐由白浆绵薄到看得明显的饱满,穗子在酷暑中一天比一天厚沉,有的已经低垂下来。庄稼成熟在望,短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农人们就可以开镰收割……
那件半夜“作案”让树枝荆棘划破得不成样子的衬衫让母亲那双巧手一针一线又缝补好了,父亲穿着它每天都要自家稻田里看一下,钻进去忙半天。
从上次深夜翻到山那边偷割了一背青黄秸秆的毛豆后,父亲似乎发现了一条缓解家庭生存危机的办法。他十天半月的频率,背着大背兜潜进无声的黑夜,上次作案就将下次“光临”的点踩好,不打无准备之仗,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母亲知道丈夫干的是盗窃的营生,劝他不要去了,当心人家收拾你!当心撞见山上不干净的东西!可父亲看着严重缺乏营养,饿得面黄肌瘦,头大身细小腿如麻杆的儿女,一连答应了母亲三遍“最后一次”!
南方山区真正的最后一次他本真的可以不去了,可以不冒这个险了。因为父亲头一天上午提了个竹篮去了自家田里,掐了满满一篮最早成熟的稻穗回来,骄阳似火,一天就可以晒干脱壳成新米。半年来家里头一次见到白花花的大米,饥荒迎刃而解的时候正式降临了……
冥冥中仿佛上天注定父亲的的性命活不到那一年的秋收,他不能陪着母亲白头偕老,看不见儿女们长大那一天——
那一天深夜父亲翻的是离家更远的另外一座大山,山下那一片方圆约几十亩玉米地他已经是第三次光临了。但凡梁上君子都知道打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术,可父亲这个笨贼自恃轻车熟路,自信那片无边无际的青纱就算是光天化日也能藏住人,何况是月黑风高的下半夜。
父亲的粗心大意,孤注一掷般的冒险行动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致命错误!他那里知道,那片看似风平浪静,平安无事的夜幕下青纱帐里一张天罗地网悄然张开,正悄然无声地请君入瓮!
下半夜的星光下,夜色似水,与前两次一模一样,父亲镇定地背着背兜钻进了玉米地,才掰下两三穗苞谷棒子,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哨声,接着看到玉米绿帐中好几把雪亮的手电光柱在乱晃,同时好几支火把也亮了起来……父亲甚至看见了自己在光亮中微微发抖的影子,张网布控抓贼的人明显锁定了父亲,他看见眼前越来越亮,十几个喊打喊抓的怒吼咒骂越来越清晰地传进耳朵……
即将被拿赃的父亲强迫自己定下神来,扔掉背兜,趴在土里,耳朵贴在地上,听清楚了那一个方向没有脚步声,没有包抄扑来的动静和呐喊,事不宜迟,一跃而起朝着他认为安全的方向奋力突围。
这一个冷静解了父亲的围,他三步并作两步不到一分钟就蹿出了玉米青帐纱,前方果然没有拦截者,他加快步伐,以逃避追捕的最快冲刺,仿佛炼了腾飞的轻功,去路上横着一个田角,父亲一个箭步腾空而起,几步就窜进山上密林里去了。
马不停蹄爬到半山腰,山下的喊打声听不清了,火把的红光和手电光隔得好远。脱险的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靠着一棵大树擦汗休息。
真的是在劫难逃!意外不可思议地还是发生了!
前几天下过一场暴雨,山林路滑,雨过天晴闷热异常,大山树林草丛间活跃着一种危险爬行动物——蛇!
蝮蛇父亲靠着大树,一只脚踩在一团软绵绵,冰凉滑腻的东西上,心里一惊,脚下一松,那团东西马上变大,从中昂起一颗三角形的尖头来,深夜黑暗的山林中,那颗让人毛发悚立的尖头虽然看不清,但头上一双蛇眼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像两盏索命鬼火直直盯住父亲。
在大山里生活的山民那里怕什么蛇这种长虫,但这条蛇深夜出洞正在捕食,没想到让一个陌生人没轻没重踩了一脚,如此有损尊严的冒犯怎能不激怒这条两米多长的冷血动物。它一下子就缠住了父亲这条无意之间踩踏过它的腿,蛇头后面的蛇身像一条粗绳子一段接一段,前仆后继地涌过来。缠在人身上的蛇身一圈接一圈飞快地向上蹿动,越收越紧,眨眼之间,父亲胸口以下都缠满了,那颗带着两盏绿灯的三角形蛇头几乎触到了父亲的鼻尖,分叉的蛇舌信子几乎在眼睛前伸缩转动,发出哧哧的似导火索被点燃那种让人魂飞魄散的声响。
被大蛇缠身每分每秒都在收紧,呼吸渐渐气促的父亲身处险境,大惊失色。手一松,站立不稳脚下一滑,如当年母亲为挣脱工作组一样,顺着又陡又险的山坡打着滚就向山下坠翻下去,历史残酷地再一次重现,母亲当年没翻多远一棵大树拦住了她,她的救星既是大树也是工作组和抢救她的医生。
西南小城镇而父亲没有这样幸运,他一路翻滚着速度超来越快的下山中,一路上势不可挡,没有碰上救命的大树、巨石。所经之道的小树、灌木丛……他已经被限制的身体一翻就过去了。前方是一个三四米高的悬崖,在黑暗中翻滚跌落的父亲什么也看不见,本能的一路抓树枝,草茎缓冲下坠惯性的尝试均告失败,前方是悬崖,他没看见也不知道,就算是看见了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强大力量能够遏制这般强大的惯性力!
父亲从实打实,接触摩擦着地面的翻滚一下子过渡到的身体悬空的自由落体,他的身体比触觉更早启动反应机制,在黑夜里电光火石坠落那一刹那,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山下擒贼的队伍明明牢牢锁定了这个偷庄稼的偷儿,快要合围时小偷却不知去向,仿佛这个小偷有上天入地的本领,正在昏头转向之际,忽听到半山传来一声惨叫。急急忙忙手电火把一窝蜂冲上山去,他们找了好久,终于在一个悬崖底发现了小偷。
南方稻田父亲从高空坠落着地的地方耸立着一根朝天的树桩,是那些盗伐者留下的,树桩锋利坚硬,仿佛是一把倒插在悬崖谷底的钢刀!
那锋利似钢刃的树桩,从父亲后背刺进去,从胸口钻出来,那条滋事的毒蛇,在父亲翻滚的过程中,根本脱不了身,皮开肉绽,被树桩裁断成了几截……
我将酒后喋喋不休的老乡搬到了床上,让他和衣靠着,给他盖上棉被,天快亮了。
水乡江南的冬夜雪飘不知何时停了,再也听不见风声。我推开窗户,院子里的古樟在风雪洗礼后依然华盖如伞,风退雪止,老树心平气和,静若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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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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